《沧尘遗史-乱龙闱》第007回

墨亭先生

第七回 高冠长剑

　　“太子居住之地在皇宫之中，你自己前去恐有不便，待明日一早，我便陪同你一起入宫去吧！”霜草师道，“今夜，你就住在天韬阁中吧。”
　　河允称谢，便由霜草师安排，住在了天韬阁之中。
　　
　　统武天韬阁少有访客留宿，于是也没有什么正式的客房，河允所住这间，原本是一间收藏旧书的偏屋，只是近日将书都摊到后院曝晒去霉，方才空闲了出来。
　　比起东湖酒楼雅致的上等客房，这里的条件自然是差了许多，但屋子里遗留的书卷墨香，却让河允很是受用。
　　虽然军营之中典籍很少，但这并未降低河允对书籍的喜爱。他一直坚信，自己未来如果想要成为一名将领的话，仅仅有武功是不够的，书中的兵法韬略、历史教训、人情世故都能很好地充实自己——技多不压身，学问多了更是裨益无穷。
　　伴随着舒适清淡的墨香，河允很快便昏沉沉睡去了。
　　
　　“小河……小河！”
　　朦胧之中，河允只觉得有人叫自己。
　　“快醒醒！快醒醒！”
　　河允睁开了疲惫的双眼，只见面前一个憨厚壮实的少年，一头灰褐色的精短乱发，米粒儿似的小眼眨巴眨巴，大嘴一咧，露出整齐的白牙。
　　“阿牛？怎么是你？”河允惊讶万分，眼前这位竟是自己童年最好的玩伴井阿牛！
　　“嘿嘿，先别问，我带你去见个人！”
　　“谁呀？”
　　“跟我来了你就知道啦，嘿嘿，快跟上！”井阿牛一招手，便往楼下跑去。
　　“哎，等等我！”河允也顾不得披上外衣，拔脚便追了过去。
　　下了楼梯来到大堂之中，河允一看井阿牛跑到了一处书案前，书案前，却正坐着樊清柯将军和卓濮将军！
　　“樊将军！卓将军！你们怎么在这？图连城呢？图连城怎么样了？”
　　樊清柯哈哈一笑，也不答话，反而转头向卓濮将军笑道：“卓将军你看，我就说他还不知道呢吧？——图连城已经得救了，巫族侵略军也都已经撤退了。”
　　河允压抑不住心头狂喜，高兴地一跳老高，大喊道：“太好了！”
　　卓濮将军微笑点头：“是呀，幸亏这次援军及时……咦？河允，你看看外面是谁回来了。”
　　河允闻言便回头向门口望去，只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中等的身材，平凡的面容，手持一根镔铁棍，满面都是笑容。
　　“老周？老周！老周你没死！哈哈哈，我就知道你这么贼，怎么会轻易就死？哈哈哈……”
　　河允兴奋地摇动着老周的肩膀，老周也不说话，任由他使劲发泄心中的喜悦。
　　“嗯，大家都在啊！”
　　门外一个豪爽的大嗓门响了起来，河允松开老周往外一看，却是南营的高赞将军！
　　“高赞将军你也……”河允刚想冲过去，心头却突然一惊！
　　高赞将军怎么可能……高赞将军明明已经……
　　不对！高将军的头颅，正是河允亲手埋葬，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雍京城！
　　河允顿时想起那夜在长满松林的山坡上，自己将一颗颗沾满鲜血的头颅埋葬土中的情形，自己和着血与泪的每一次叩拜……
　　而老周的镔铁棍，明明在与豺虎搏斗时便已经折断了，自己策马逃离时，也将那声溅血听得分明！
　　河允的呼吸变得愈来愈急促，他仿佛觉得眼前的一切都静止了，伸手想要去触碰时，只见空间处处扭曲，如粘胶松脂般，纷乱滑腻、面目狰狞！
　　转瞬间，自己已经不在繁华安宁的雍京城中，而又回到了图连城外处处雪煞白、血鲜红的荒野，四顾一望，阿牛、高赞、卓濮、老周、樊将军俱都不见！只听得耳旁杀声连连，无数骑战马持长刀的巫兵，从四面八方如潮水一般向自己涌来！
　　河允想要拔剑，却发现手里拿的根本不是剑！
　　而是一颗颗人头！
　　有高将军、卓将军、老周、樊将军的！竟然还有阿牛的！
　　河允又慌又惊又怕又恨！
　　“啊——！！！”他仰天长啸，从眶中奔涌而出的，竟是猩红的血泪！
　　河允只觉得看什么都是红的，天地间弥漫着这股血腥，让他透不过气，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咳！”
　　河允痛苦地跪倒，望着红色的雪地，闭上了眼睛。
　　此时，却听见有人呼唤：
　　“喂，你还好吧？”
　　这声音十分陌生，却又十分温良，使人不由得对声音的主人产生信任。
　　河允缓缓睁开眼，原来自己仍在天韬阁的偏屋之中，刚才只不过是沉沦于梦魇之中。而唤醒自己的，正是白天由霜草师所介绍的那位阵法大师——百里阳衡。
　　“百里先生……你怎会……”
　　“我方才在楼下研究阵法，却突然觉得楼上出现了一股极为强大的阵法波纹，心中好奇，便上来瞧瞧，本无意冒犯阁下。”百里阳衡坐在一辆特异轮椅之上，也不便起身，只拱手道歉道。
　　“哪里。在下方才做了个噩梦，倒是没有察觉到有什么阵法，恐怕要让百里先生失望了。”
　　“不，我已经找到阵法了——它就在你的体内！”
　　“什么？我体内有阵法？”
　　“嗯，我绝不会看错，你体内的经脉，元气流动并不均衡，这种不均衡不仅没有对你产生不良影响，反而在你身体之中形成了一个极为复杂玄妙的阵法。刚才你临醒之时，这阵法产生了巨大的逆转波动，这其中变化微乎其微，若不是对阵法规律了若指掌的人，是决然察觉不到的。”说到这里，百里阳衡面上浮起一丝自信与得意。
　　“那这个阵法是被谁所设的呢？它对我又有什么利害？还请百里先生指教。”河允诚恳道。
　　“这阵法不像是人为所设，更像是你与生俱来所带。至于利害，你可完全放心，这种阵法平常根本没有什么作用，只有当你的情绪或元神产生极大波动，或者有外界同类阵法相呼应时，才能使你体内阵法开始运行。”
　　“哦。”河允心中稍定，暗想自己这一连数天，频频历经奇遇，如今听到自己体内有个怪异阵法，竟也不觉得有多惊讶了。
　　“百里阳衡想与你交个朋友，不知你可愿意？”百里阳衡突然说道。
　　河允一愣，接着喜出望外，道：“河允自然求之不得，高攀贵友，实是三生有幸！”
　　“如此甚好，往后若对阵法有兴趣或需要破阵设阵，尽可以来天韬阁寻我。”百里阳衡看来也十分高兴，“既然这样，我也不打扰河贤弟你休息了，听说明日你要面见太子，须要养足精神才是，我方才在你床下用些闲杂物事摆了个小小的安神阵，你可安心休息，必不会再受梦魇困扰。”
　　说完，百里阳衡转动轮椅，离开了房间。
　　河允心中好奇，待百里阳衡走后，扒床边向底下一看，只见几块木头，几页废纸被摆成一个巴掌大小的阵法，微微泛着乳白色光点，想必就是那安神阵了。
　　河允静静躺下，果然觉得脑中一片清明，缓缓合上双目，安然睡去。
　　
　　次日清晨，楼外早市的喧嚣比报晓的公鸡有用的多，河允虽是被吵醒，但由于阵法相助，昨夜睡得十分香甜，所以并不觉得难受。
　　梳洗完毕，用过早点，河允下楼来，看见霜草师已经在等他了。
　　“总师大人，河允懒惰，让您久等了。”
　　“呵呵，不妨，我们这就乘马车进宫去吧。”霜草师羽扇轻摇，神态自然，引着河允来到天韬阁后门。
　　天韬阁虽然跻身市井闹市，成员出入极少乘坐车辇轿舆，但这里的马车还是有的，不仅有，而且雍容华贵，拉车的骏马也都神逸非常。
　　河允与霜草师登上马车，车夫一扯马缰，马儿抬蹄嘶鸣一番，便飞也似的朝远处那处金碧辉煌的巍峨皇宫去了。
　　河允坐在舒适柔软的座位上，还颇有几分不适应，与霜草师闲聊间，河允开口问道：
　　“请问大人，面见太子殿下需要注意些什么礼仪？”
　　“怎么？有点紧张？”
　　“嗯，有一点。”
　　“没关系，太子虽然身份尊贵，却绝不是难以接近之人，你只需自然放松即可。”
　　河允听罢微微点头，心中暗暗斟酌稍后见到太子殿下后应该怎样遣词用语。
　　
　　不多时，马车来到皇宫之外，由于皇帝陛下出畋，并未升朝，所以正宫门紧紧闭着，马车却轻车熟路，从一侧的甬门径直入宫，那守门的兵士自然认得这辆拥有极高特权的天韬阁马车，也不加盘问阻拦，反而抱拳单跪施礼。
　　也是仗着皇宫之内开阔平坦，马车进入后也并没有任何减速，，在平滑的石板大路上，有结队路过的巡守宫娥，见到马车，纷纷下跪施礼。
　　河允只知道统武天韬阁在啻月帝国之中的地位极高，但也想不到竟有如此高的特权，对身边这位平易近人却又高深莫测的霜草师又增加了几分钦佩。
　　
　　太子的寝宫位于皇宫东侧的煜德殿。
　　到了殿外，马车才堪堪停下，霜草师一拉河允衣袖，道：
　　“到了，你跟我来。”
　　河允心中激动忐忑，随着霜草师一步步踏上殿前白玉石阶。
　　殿外守卫一个个龙精虎猛，河允打眼望去，每一位都是身形挺拔，便是从站姿中也能够看得出都是身怀绝技之人。
　　“原来是总师大人到访，请先在前殿稍后，下官这就去请德王太子。”
　　门口一个身穿甲胄的侍将恭施一礼，便让出大门，请他两人进入，自己转入后殿去请太子。
　　霜草师也不客气，拉着河允便往殿中檀木香椅上各自坐下。
　　河允第一次进到皇家宫殿，当然处处好奇，这殿中摆设极多，纵然河允此前也见过不少古董珍玩，也没有哪一件能比得上这殿里的。河允心中不由感慨——有的人在边关僻壤为明年的菜籽发愁，有的人却在金殿碧宫中随手便能把玩价值连城之物。
　　世道本不公平，你若容易满足，那便没有更多的忿忿不平。
　　所幸河允是个容易满足而且很有自知之明的人。
　　他的目光转到殿正中高悬的那块金匾上，匾上题了四个大字“冠之劭德”，墨迹苍遒有力，笔画间蕴含着儒风雅骨，令人越看越是入迷，越看越是喜爱。
　　“好字！”河允出声赞叹。
　　霜草师也看向那块金匾，一拂羽扇，笑道：“此字乃是太丞大人赠予德王殿下的，希望太子殿下能够以此自勉，怀德勤政，将来好做一个仁义之君。而太子殿下也一直以此四字为训，其德行品质，百官将领们可是有目共睹啊！”
　　河允刚想再问，只听镂金屏风后，有一个雍容贵气的声音传来：
　　“金鱼新渥，添彩玉树芝兰；青山钟秀，德生崧岳俊贤。”
　　但见一人，口中颂着诗号，从屏风后迈步而出。
　　身披黑凛凛软锻绣龙衫，脚踩蓝湛湛踏波鲤龙靴，腰悬碧油油玲珑蟠龙玦，手端金灿灿卷云游龙笏，最特别者，乃是其头顶所带之通天高冠，此冠由五片黑纱织山壁、五处碎金缀额箍、五块美玉嵌顶梁、五颗珍珠串丝绳、五色彩绶挂冠尾，如座高山般耸立在头顶，五五之数，亦是象征着忠、仁、诚、节、勇五德，冠虽高大，但却设计精美，搭配一身华贵，也不显得喧宾夺主。
　　
　　“未能及时迎接总师大人，请恕小王失礼了。”
　　从屏风后走出这位，当然便是如今的太子殿下——德王啻月冕了。
　　霜草师一作揖回应道：“岂敢，只是边关图连城军情紧急，幸有这位河允勇士拼死回京报讯，如今京中唯有太子殿下能够调动兵马，霜草师不敢怠慢，今日一早便与河允一起前来面奏殿下。”
　　“哦？能否与小王细说一下图连城现况？”太子一听，面上泛起一丝担忧，急切向河允问道。
　　河允便又将昨日对霜草师报告之事再次重述一遍。啻月冕听后面上急色更甚，深吸一口气，又问霜草师：
　　“总师大人您的建议是？”
　　“太子可拨派一路人马轻装简行，争取今日内出发，火速救援图连城，辎重粮草可分批次筹集，再后续送达图连城，如此方可以解燃眉之急。”
　　“嗯，如此粮草筹备之事便劳烦霜草师操心了。”啻月冕道。
　　“臣领命。”
　　“河允你可持我印信，到雍京以西百里外的卫畿军中，向卫畿军总帅，也就是烈王啻月照舆，传达我的军令，加授你为全军向导先锋校尉，引领众兵将驰援图连城。”
　　“是！”河允从太子手中接过一块黑色令牌，牌上浮雕着一个“德”字，河允稍看一眼，便仔细将它收在腰间的布囊中——受到上次弄丢了求援信的教训，河允现在可不敢把重要物件随意乱放了。
　　太子满意点点头，向门口肃立的那位侍将吩咐道：
　　“云将军，有劳你快马加鞭，沿出畋路线追上父皇陛下，向他禀明图连城危机，以及小王与霜草师大人的应对之策，父皇向来最关心边境安危，闻言后必然会折返雍京主持大局。”
　　“属下遵命！”那名云将军抱拳应道。
　　
　　三人各自领了任务，出离煜德殿后，霜草师嘱咐车夫将方才拉马车的那匹骏马牵来，把缰绳递给河允。
　　“你骑上这匹马直接便去卫畿军吧，你出了城走朝西的大道，它自然认得路。”
　　“多谢总师大人！”
　　“嗯，我还需要回天韬阁制定粮草的调配计划，国事为重，便不送你了，就此分别，待到图连城之围一解，你回京复命时，可来天韬阁找我一叙边关故事。”
　　河允点头答应，也不再磨蹭，踩镫上马，扬鞭一路向西而去。
　　
　　雍京地处在极为平坦开阔的平原之上，出了城，河允轻易地找到了朝西直通卫畿军的大道，座下马儿颇具灵性，也不用河允鞭策，撒开蹄子扬起漫天黄尘，约莫跑了一个多时辰，已经看见密集林立的白色营帐和鲜红似血的大纛旗了。
　　河允将太子赐予的令牌持在手中，一路畅行无阻，进入了卫畿军的营地之中，这营地极为庞大，营帐白顶红旗，一眼竟望不到头，容纳数万军士也是轻易。一路上只见两旁操练军士，皆都威风八面、军纪严明，兵器精良、营帐整齐，比起图连城中年久失修的种种旧军备，真格要好上太多了。
　　不多时，河允来到营地正中帅帐前，翻身下马，冲着帐中抱拳单膝跪倒，道：
　　“图连城遭巫族入侵，先锋校尉河允奉太子令求见烈王殿下，请烈王殿下即刻点兵前往支援！”
　　
　　忽然一道旋风从营帐之中刮出来，把羊皮的门帘卷起老高。
　　门帘后，一个红衣少年，抱着一柄比自己还高的长剑，从中走了出来，那长剑约有十尺，被收在一口紫鲨软皮的鞘中，纵然如此，河允仍能够感觉到这把剑的凌厉！
　　长剑给予河允的震撼还未消除，一声宏亮的诗号从红衣少年身后传了出来，字字皆蕴藏着深厚真气，声声有捶心之力！
　　“三千龙兕卸角，奄武干戈；八荒奔雷地火，剑履山河！”
　　只见曾师从剑鼎侯、武学修为已臻化境的烈王——啻月照舆，从晦暗的帅帐之中，走了出来！

墨亭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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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魔不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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