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尘遗史-乱龙闱》第004回

墨亭先生

第四回 东湖酒楼

　　
       河允在山路上策马行了数日，终于看见一处城镇——这一路道路崎岖，极为难走，若不是抢来的这匹黑马着实神骏非常，想要走到这里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这座镇并不大，十分祥和宁静，满身风尘和血污的这一人一马，自然引起了镇上居民不少的猜测和议论。
　　这座镇叫青沙镇，往常的外来客俱都是些贩卖参茸的商旅，极少见到军士装束的人在此流连，镇上只有一间客栈，位于东南角处，名唤作“东湖酒楼”，住店的客人都是些身价不菲的商贾以及他们雇佣的手下人。
　　河允一路打听到这里，在门外拴好了马，抬脚进得店门，不见有小二来迎接，却只听到几句争吵。
　　“哎哎哎！这里没人要算命，你这样的江湖骗子我见得多了，快出去出去！”
　　“老朽可不是江湖骗子，老朽本身是个说书的，只是略通相术——掌柜的，我观你耳尖眉短、山根不丰、独颧无面、纵理入口，恐怕今年之内要大大地破财一番呐！轻则你这酒楼关张，重则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啊！”
　　“滚滚！这乌鸦嘴老东西，简直满口喷粪！”
　　“唉，你现在不信我，以后可有你后悔的时候……”
　　酒楼掌柜与店小二推推搡搡，正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儿往门外赶。
　　从方才双方争吵中，河允大致明白了冲突缘由，他本是个仗义善良的人，不由得上前劝阻道：
　　“这位老人年事已高，店家这样粗蛮推搡他，若不慎让这老人跌上一跤，轻则伤筋动骨，重则出了人命，你们可真要倾家荡产赔给他了。”
　　那掌柜也是聪明人，知道真若弄出个意外，自己也绝无好路可走，加上河允一身浴血军士装扮，腰间还别着明晃晃的兵刃，心中也有几分敬畏，停止了推搡，陪笑道：
　　“军爷教训的是，方才小的一时糊涂，多亏了您提醒——不知军爷是要打尖？还是住店？”
　　“天色不早，我今晚在此留宿，明早还要急着赶路，掌柜你吩咐伙计给我把马喂饱。至于饭食，炒上几个清淡小菜便可。”
　　河允见那老人还未离去，心想一个老人独自来酒楼里要给掌柜的相面算命，想必是囊中并不方便，想要借故来蹭一顿吃喝，哪知这店家丝毫不信这算卦的把戏，才与老人撕扯起来。心想自己饭量也不大，多个人也无所谓，便邀请那老人一起。
　　“老丈，一起来吃点？我倒想请你给我算算吉凶。”
　　“哦？”那老人也不客气，拉过条凳便从容坐下，缓声道，“总算碰上个识货的人，你是要算什么？姻缘？财运？功名？”
　　“在下现在身负一件很重要的任务，要到雍京去完成，您老可否给算一下这一路是否顺利？”
　　“这嘛……待我掐指一算……”
　　老人算计一番，突然眉毛一皱，道：
　　“野马脱缰曳伤鬃，危壁求生摇风松。本欲移斗解夭炁，孛星飞入玉井东。”
　　“这是……什么意思？”
　　“少年人，老朽想问，如今肩上所担，是否为必行之事？”
　　“是，此事关系到很多人的生死，在下不得不为之。”
　　“如果我劝你放弃这件任务……”
　　“绝无可能！”河允心头刹那闪过高赞、乾胜、老周等人的面孔，这几日一直萦绕在心头的，只有一个念头——救图连、报血仇！悲、怒、恐、愁一时齐上心头，站起身来，将手中茶碗往木桌上重重一拍，厉声道。
　　这一声拍案，声响极大，将周遭酒客的惊愕与白眼全数吸引了过来。
　　河允自知一时激动失态，将身落座，一抱拳对老人歉声道：
　　“在下想起往事，一时激动，请老先生见谅。”
　　“无妨无妨，不过既然你放不下，我再多劝也无益，你此行所负之事，虽将遭遇一番挫折，但只要你执意去做，必能完成所预。”
　　“多谢老先生吉言。”
　　“唉，有些事终究不能扭转，老朽奉劝一句——你之一生虽无至灾极厄，但命星无俦，逆星临照，跌宕一生，埿尘终老。话虽不中听，但若你绝境之时，如能记起我今日对你所说之话，你必将豁然开朗。”
　　“这……虽然在下现在实在难以理解老先生的评语，但仍然感谢老先生的提点。只是不知老先生尊姓大名，家住何处？倘若在下日后真有不解之事，好再向您请教。”
　　“哈哈哈哈……今日一别，他日定然有缘再见。老朽名曰赵世镜，不过是一介说书卖艺之人，粗通几分相术，献丑胡说几句。时候不早，老朽尚且有事，谢过少年人你这一番盛情，咱们就此别过罢！”
　　说着，说书老人赵世镜一捋白髯，悠然起身，把身上的布褡裢一整，诵着一首清绝诗号，飘飘然出门而去了。
　　“坐馆论古今，走笔判王侯。红尘不过转眼事，一襟明月，万世春秋。”
   
　　诗号淡泊在微黯的暮光里，河允便也无心再用饭，与店家又买了几斤干粮，小心包裹在行囊中，看看盘缠尚足，便要了一间中上等的好房准备住宿。
　　连日马上奔波，多数时候只是在树下石洞中休息过夜，河允着实有些支撑不住了，这间东湖酒楼虽然地处在小小的青沙镇，却看得出主人是个颇具雅味的人，河允虽是军旅多年，但毕竟从小也是在世家环伺的东鲁郡长大，自然是知道雅俗贵贱的。
　　河允这间房在二楼北侧，推开窗户便可以将后院景色全数收入眼底。东湖酒楼共有四层，一楼是大堂，酒楼主人雇来的掌柜与伙计在此经营招徕宾客；二楼三楼都是客房，虽然每间客房都不算大，但修饰得十分精美雅致；四楼是不对外开放的，据小二说，整个四楼都是酒楼主人的居所。这座四层的楼阁将院子分割成前院和后院，前院有马厩、仓库，供客人拴马卸货，后院却是整片的园林花苑。
　　这花苑中植物极多：沿着碎石小径两旁俱都交错满布着杭菊慈竹、黄藤红枣；一池清漪里浮着香荷鲜菱、蓝萍青荇。月白色的院墙将这一笼景色圈在目光之中，墙外便是芦苇丛生的河滩，墙下种着稻黍稷麦，墙上爬着葡萄薯蓣。这些植物虽然是些寻常种类，但河允出身东鲁食神十八传，一眼就看出了不同之处——这些植物虽然看似种得杂乱，却蕴藏妙理，不同的植物底下的培土颜色也各不相同，性味相克的植物都被巧妙地互相分开离得很远，更重要的是，这院中所有的植物，俱都是可以酿酒之物！
　　河允不禁来了兴趣，一边观察着院中景致，一边回忆起幼时所耳濡目染的食神绝艺。
　　景虽怡人，但毕竟河允太过劳顿，看了一会儿后，竟就这样趴在窗台上合目睡去。
　　
　　迷糊之中不知道过了多久，河允只觉得朦胧中发觉窗前有个黑影闪过，扫起的劲风里隐约有一股奇异的酒气醪香，这股香气与平常酒香不同，淡然清竹之气中带着雅馥莲香，非但不使人醺醺欲醉，反而让人精神一振。
　　河允抬头好奇一看，那黑影正站在后院墙头之上，也正望向河允——原来是一个身穿夜行黑衣之人，面上一张黑巾包裹得甚为严实，只露出一双明澈双眼，在月光照映下显得颇为有神。
　　那黑衣人盯着河允看了数眼，转身一个纵跃，便往院外跳走了。
　　河允心道不妙——三更半夜时分，一个夜行覆面之人，被人发觉便越墙而走，这种行径，不是大盗，也是飞贼！
　　河允想若是我没看到也就罢了，贼人你不巧被我看到，我河允可绝不能放你！
　　河允天资极好，几年间在军营里也练就了还算不错的把式，加上豪气升腾，也顾不得其他，纵身向窗外一跳，轻巧落在瓦檐上，蹑行蹿跃，也翻出院墙，去追踪那黑衣人了。
　　
　　出了院墙，河允只觉得脚下松软，方才想起，这院墙外正是一片芦苇河滩，月亮如镜，正可以照出那黑衣人逃离足迹！
　　河允低头细察，果然有深深浅浅的脚印，沿着河滩，往芦苇深处去了。
　　于是随即拨开芦苇，沿着脚印追去。
　　越往里走，芦苇便长得越密越高，不一会儿，河允发现四周的芦苇已经比自己还高了，而黑衣人的脚印痕迹，也越来越不清晰。
　　河允察觉情况不妙，这黑衣人定然是故意诓他来此，他一个外乡过客，自然会被困在这一片芦苇中无法出去，而这时，那黑衣人便可逍遥惬意地离去了。河允心恼自己一时冲动大意，竟迷路在这大片芦苇丛中。
　　不过河允毕竟是在边关苦寒之地当过兵的人，很快便镇静下来。心想这毕竟只是一片芦苇，想必也不会大到哪里去，现下只要看着脚下，一直往泥土更为坚实干燥的方向走，就一定能够离开芦苇丛。
　　河允折了一根较为粗壮坚硬的芦苇杆，探着淤泥深浅，艰难前行着。
　　
　　天际飘来灰纱似的一抹流云，将皎洁的月光半遮半掩，洒在青沙镇外三里的一座小山上，只在山腰间的丰美泉水里耀出点点飞坠星光。
　　泉边一座六角小亭，亭中一方四角棋坪，坪上两个浑圆的棋盒，盒里许多黑白分明的子。
　　一只皱纹苍老的手拈起一粒白棋，落在天元。
　　落完这子，这只手得意地一捋颌下白须，老人面容在流云消散后再度出现在月光下，却正是先前在东湖酒楼为河允看相的说书老人赵世镜！
　　落子清脆，余音仍回荡山泉野亭之间。
　　亭外有人吟着诗号，踏步如流星而来：
　　“剑名身，酒明心，醉一遭风华浊世，梦一回旷古绝今。”
　　来者一身夜行黑衣，行走带风，来到亭中，将面上黑布摘下，露出一张俊秀儒雅的少年面庞来，那双晶莹地摄人心魄的眼睛昭示着他正是方才从东湖酒楼引河允追踪的那个人。
　　他一眼便看到了老人最后落在棋盘上的那一子。
　　一子定江山，黑棋原本大好形势，却被这落在棋盘中央的一粒白，将整盘黑棋的虎狼之势轻松化解，如此再来便是兵败如山倒，败局已定，既然败局已定，便毋须再下了。
　　“我果然输了，老先生神乎其技，晚生这一趟不算白走。”
　　“酩公子亦是棋艺绝伦，放眼天下，能胜公子者寥寥可数也。”
　　“只可怜了那个倒霉蛋，现在恐怕还在芦苇荡之中转悠吧。”
　　“你不问我为何以棋局为赌，要你去将他引去我布阵之地？”老人眼角微扬，问道。
　　“酩悲欢生平只问剑指何处、酒醉何方、棋逢何人，其余的……不问也罢。”黑衣少年淡然一笑。
　　“如若今日之人，来日成为你之剑中友、酒中友、棋中友，那又如何？”
　　“来日之事，便待来日再论。”
　　“酩公子之豁达，果然令人钦佩。”
　　“哈哈哈哈，恰好晚生顺手捎来一壶酒，借酒当月，你我再手谈一局如何？”
　　“求之不得。”
　　二人启开这壶好酒，听泉沐月，再抚烂柯，唯听见丁丁撞撞落子声，萦回夜空之中。
　　
　　小山上棋兴旺、酒意浓。
　　芦苇荡怨声叹、步蹒跚。
　　河允本想着芦苇荡并不大，任自己走了好一阵子，却总是困在其中无法脱出。不由得心生丧气，加上身体疲累，便将手中芦苇杆也抛在一边，索性不再走了，只想一切等天亮了再说。
　　脚下地面虽然泥泞，但前方正好有一块大石头——河允在芦苇荡中昏头乱转，已经是第四次看见这块石头了，赌气似的，河允往这石头上一坐，揉起酸痛的小腿来。
　　刚抬起一只脚，河允耳听一声异响，只觉得自己身形下坠，那石头竟然凭空消失一般，眼前一丛丛芦苇顿时旋转扭曲起来，渐渐模糊成一片！
　　河允慌乱之中伸手想要抓住什么，却感觉四周尽是虚空，自己如一片沧海中的茅草，漂浮不定，无依无靠。
　　紧接着，河允只觉模糊中透出一丝氤氲的红光，而自己身体正在旋转翻滚着，被那红光牵引拉扯。
　　似在层层云雾中，河允只觉得迎面吹向自己的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直至过耳呼啸！
　　云雾似冰纱窗帷般拂面而散，河允勉力睁开被风吹疼的眼睛，却被所见光景吓出一身冷汗！
　　自己正在数百丈的高空向下急坠！
　　下面，是一座树木茂密的山谷，这些树俱都是白枝红叶，如同倾了一天地的秋色！

墨亭先生

本回目出现第一个和第二个有诗号的角色咯~
襟怀春秋·赵世镜：
坐馆论古今，走笔判王侯。红尘不过转眼事，一襟明月，万世春秋。
酩悲欢：
剑名身，酒明心，醉一遭风华浊世，梦一回旷古绝今。

Sacred丶咻咻

加油哈，这个老头不一般

墨亭先生

  Sacred丶咻咻 发表于 2014-2-10 16:50
加油哈，这个老头不一般

关于这个老头，我还是留个大悬念好啦。
他不是这一部的主要角色，但是他推动了整个系列的起承转结。

简帖

哎呀!好字了得啊

Sacred丶咻咻

墨亭先生 发表于 2014-2-10 18:45
关于这个老头，我还是留个大悬念好啦。
他不是这一部的主要角色，但是他推动了整个系列的起承转结。

有悬念会挖坑才够味道啊

一念倾波剑凌风

神来之笔啊！每日坐等道友更新？

duandiebenzun

文笔不错